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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章  平步青云

送走老爷子后，汪中正仍旧回了深圳，桂林与柳叶回林场上班，唯有桂枝休产假带着孩子在家里陪着母亲。

桂林一复岗，就挨了处分，理由是擅自离岗，还带头闹事，桂林瞪着双眼握着拳头对着曾陈挥了挥，最终还是一言不吭地选择接受了处分，自己闷闷地在宿舍里呆了两天，就骑着摩托车进山了。

旅游区已经开始正式营业，一些先进的交通工具和游乐设施源源不断地进驻林场，游客也不断地涌了进来，“天堂山宾馆”前小汽车堆积如云，河面上汽艇、游船穿梭不止，开往瑶山的游览车也辆辆座无虚席，“天堂山峽谷漂流”的巨大横副在县范围内各个路口都可以见到，好一副繁荣景象！

见柳叶终于进了办公室，曾陈从座位上站起来，整了整领带，咳了一声，向柳叶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处罚杨桂林。

柳叶淡淡笑了笑：“用不着与我解释。你是场长，处罚员工是你的权利。我只是一个挂名的助理而已，你也用不着向我报备。”

“嗯……杨叔叔已经入土为安，你们也别太难过了。”曾陈顿了顿，“现在旅游区的生意这么好，你还是得赶紧将心情调整好，尽快将心思返回工作上来。杨桂林也是，你说说他，山上的树丢几根没什么大不了，漂流那里人手不够，旅游区请的那些安全员山路都走不稳，根本没什么用……唐老板说了，他们林警队的如果去漂流区当安全员，薪水三倍……你记得打电话与杨桂林说说，这小子老挂我电话！”

他的一番话，让柳叶心里极为不舒服，她努力忍了，向他轻轻点了点头，坐到座位上，打开电脑。

“对了，唐老板来请了好几趟了，今天中午一起吃个饭，下午你也陪着，一路进山去看看。”曾陈拿着车匙往外走：“你不知道，旅游区才开业一个月不到，收入就能抵上我们卖一整年的树了！真是不得了！”

柳叶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的背影，脑海中浮现出他从前白衣胜雪的模样，突地像有一根针般直直地剌入她的心脏，时间真是太可怕了，那个曾在她心底美好无比的人竟已全然变了模样。

中午，天堂山宾馆的一间包厢里，围坐了一桌的“老板”及“领导”，有几位柳叶还曾在地方台的新闻里见到过，柳叶一落座，便有几位肥脸大耳的向她打着哈哈：“小曾啊，你们林场有这样的人才怎么不早引见引见？莫非是私人珍藏？”

唐老板忙抢着向大家介绍柳叶，柳叶微笑着礼貌性地向各位点了点头，接下来便是他们各自间一番浮考与好似“雄才大略”般的攀谈。

菜还未上齐，“美女”倒是来了好几拨，换着各种方式与姿势劝酒，曾陈看来已是深谙其道了，整个场面处理得游刃有余，柳叶正坐在他的左侧，阳光自门缝里透过来，柳叶望去，他的脸在阳光里一面红润一面油光闪闪，竟是感觉滑稽得很。

那些“老板”与“领导们”几杯酒下肚，哪里还有方才的“君子”模样，将那些“美女”搂的搂抱的抱，有那么一位竟端着酒向柳叶靠了过来，柳叶吓得退到一旁，抬眼看着曾陈，他哪里还有空管柳叶的事？几个人正对着他一个人灌酒呢，最后还是幸得唐老板替她挡了好几杯酒，才为她解了围。

饭后，乘着酒劲，一行人签下了不少单位团体旅游的订单，也七倒八歪地被扶上了游览车，柳叶本想拒绝同往，但念及方才唐老板的出手相帮，也只得跟着上了车，曾陈已有七分醉的样子，上车后踉踉跄跄地走到最后的座位旁，整个人趴了上去，不一会儿便有鼾声传来，眉头紧琐，四肢缩成一团。

唐老板坐在柳叶旁边，不时指着窗外向柳叶介绍自己的项目，说着自己下一步的想法和完善方案，柳叶只是礼节性地点评两句，众人的兴奋与他的踌躇满忈竟私毫让她高兴不起来，林场现今的繁荣与人气鼎沸不正是自己当初想要的吗？先进的文化与大量的钞票进了山来不也是当初改革的初衷吗？

一路下来，山林土地都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，到处都涌满了人，像征着现代化的泡沫与包装袋也随处可见，每个山口、每个家门、每棵青菜、甚或每一杯茶都已可明文标价，林农们手里拽着钱脸上堆着笑的影像也是那么触动人心，可柳叶却高兴不起来，总觉得林场失去的反而比得到的多了太多。

柳叶也随着人群去了漂流区，见到那些游客不停地尖叫着从峽谷间冲下来，众多的安全员、林警队员立在水道两旁，时不时皱着眉弯腰将被压在皮筏下面的游客拖翻过来，桂林守在最后一道滑道前，脸晒得黝黑，冲着柳叶笑。

柳叶在水道口站了站，始终没有尝试的勇气，在众人的笑声里打了退堂鼓。

送走贵宾后，两人一前一后走回林场，曾陈的酒大约已经醒了，他赶上几步就中午饭桌上的事向柳叶道歉。

柳叶仍旧只是淡淡笑了笑，没吭声，也并不表示对方才的事不再在意。

“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欢那种场面，以后，凡是这种饭局，你就都不用再陪着去了。你只要留在办公室做你的本职工作就行了。”

柳叶点点头，兀自回了宿舍。

过了几天，桂林黑着脸气冲冲地回了林场，跑进场长办公室将身上的装备一件件卸下来，重重地往曾陈办公桌上一扔，双手交叉着立在曾陈面前瞪着他。

“我们的杨大队长，你又发什么神经？”曾陈宿醉未醒，抬眼也瞪着桂林。

“昨晚打你电话怎么不接？天子岭后面一块山一根不剩，你当的什么狗屁场长？”

“那不是你林警队的责任吗？”

“现在哪还有什么林警队？全被你忽悠着在旅游区挣钱呢！我在山上呼了半天，只有几个人到位。你自己看看，这个林场还有个林场样吗？”

“哎呀！不就是几根树吗？整片山也就几万块钱。不是什么大事。”曾陈向桂林双手一摊，咧了咧嘴。

“好！你现在根本就是刚愎自用，做什么决定也从不开会讨论，一心想着金钱效益，根本就是本末倒置！老子本来就是为了我老婆才回来的，现在，老子不干了！”桂林干脆把林警服也脱了下来，只穿着个裤衩冲出门去。

外面围着的人让出一条道来，静悄悄站在一旁。

柳叶赶紧放下手上的工作，也跑着跟了回去。

房门一关，桂林的火气泄了下来：“老婆，我是不是又犯浑了？”

柳叶摇摇头，打开箱子给他找衣服。

“家里的存款已经用得七七八八了，我是应该多去旅游区挣些钱。可是，那些树可是前辈们辛辛苦苦种下的，二十几年的树龄啊，我真的心疼。老婆，你说一个林场如果连树也没有了，那还叫林场吗？没有这些树，水从哪里来？遇上天灾，林农们靠什么生活？旅游区现在是很红火，但如果这样败下去，环境破坏了，旅客们在外面也有游乐场，还千里迢迢跑来这里干什么？”桂林叹了口气，“他曾陈是给大家找了条财路，但没有把好关，他是被利益蒙了心了。就由着他怎么搞吧，久了自然上面会下来处理，我脾气大，再留在这里难保哪一天就会把他给揍了。我还是再回到县城去吧？”

“我支持你。”柳叶挨着他坐到床上，笑着拿出张纸巾来给他擦了擦汗，“桂枝的产假快过完了，妈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也不放心，你回去上班，还可以照顾他们四个人。”

“那你呢？”

“等你那边安定了，我也写调职报告，让我爸帮帮忙，我就去林业局做个文职就行了。我们只要不奢望什么富贵日子，到哪里到可以，是不是？”

桂林点点头，重重地松了口气。

第二天一早，桂林便打包准备离开，队员们闻讯而来，在柳叶的宿舍里举办了个小小的分别聚会，他们一路送出桂林好远，才不得不散了。

柳叶回到办公室上班，第一件事就是补交桂林的离职申请，曾陈也难得这么早，他签好字后往柳叶的面前一丢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，问道：“是不是你的那张也快了？”

“嗯。”柳叶也抬起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，“等桂枝回来再说吧。”

“以前，所有的人都想着开发开发，现在好不容易林场有钱了，你们却又都开始反对我，老党员一个个提前内退，年青的又没经验，邻导班子也只有你们几个得力的了，就凭我们俩这么多年的交情，你还要来拆我的台吗？”

“就是因为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，我才不想在这里亲眼见你越走越远。也不想忍不住挡住你平步青云的步子。”柳叶顿了顿，“我只有一句话，你别整天忙着喝酒应酬，抽空回家听听你爸和老场长怎么说。”

“还听他们那一套啊？那都是老思想了。邓小平说的不管白猫黑猫，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，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。你们既然想过你们的太平日子，我也不拦你们，县里又有新的干部下来，培养一批上位也不难。是吧？”曾陈耸耸肩，不以为然。

柳叶再也无话再与他说，低头在电脑上敲字，曾陈闷闷地坐了一会，提前走了。

待到桂枝回来，新的职工也基本上分往到了各个部门，曾陈挑了些自己觉得“儒子可教”的留在身边，可能是为了要拉拢桂枝吧，还特意上书林业局升了桂枝的职，也提名推荐桂枝入党，日后便能成为他的左臂右膀。桂枝虽也性直，但她对林场的感情与柳叶和桂林不同，她不仅从小在这里长大，而且自林校毕业后，她所有的青春都耗在了这里，这里的一山一水可都有她的心血，还有那祖辈留下来的几十亩林子，都是她不能割舍的，所以，对于曾陈的安排她都接受，只是提出一个要求，那就是她还是呆在她的技术科里，带着她的兄弟姐妹忙种植和草药基地的事。曾陈不得强令她们去旅游区帮忙，但若职工们自愿，桂枝也不拦着。

柳叶待她们谈妥，一切渐渐安定后，终于又一次递交了离职申请，曾陈接过去，还是有些忿忿地，不想签字。

“怎么？你是不甘心我没亲眼见你升官发财吗？”柳叶激他：“你放心，但凡你一有好消息，桂枝他都会告诉我。”

“你现在就那么讨厌我吗？我们只是立场不同，我对你也早就没了奢望，可我还是想着能经常见到你——只要能见一见，我也不至于那么绝望……你不是应该懂吗？”曾陈声音低了低，“就算我求你，你留下来。”

“不了。我想好了。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大用，我的这份工作谁都可以胜任。我想呆在桂林身边，安安稳稳过日子，你快签字吧，做完这个星期，我就离职，林业局那边也等着我入职了……”柳叶抬起头来，目光平静地停在曾陈的脸上。

曾陈叹了一声，终于落下了笔。

到了柳叶离职日期的前一天，曾陈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，他早早在办公室等着柳叶进来，将手机上的一条信息翻给柳叶看，原来是唐老板发来的，大意是旅游区要申请“4A”级景区，中午旅游局的领导要下来考察，特意恳请柳叶陪同。

柳叶瞪着他：“你别忘了你上次是怎么与我说的！你说过一应饭局都不用我参加！请你回信息给他，我已离职，让他另找她人！”

“不是还有今天一天吗？就这最后一次，我发誓！”曾陈咬了咬牙：“难道我不心疼你吗？可这个唐老板，他就认你。这次真的很重要，你帮帮我，就最后一次。”

“好吧，就帮你这一次。明天，无论如何，我都会走，你工资也可以不用给我！”柳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，抢先走出了办公室。

还是上次那样的宴席，不同的这次就只有四个人，她、曾陈、唐老板和一位旅游局的什么什么长，原本也都是客客套套礼礼貌貌地，可酒过三巡后，那个什么什么长便原形毕露了，收了钱后还不满足，一双贼眼便直勾勾地盯着柳叶，看他一副色迷迷的样子，柳叶有些发慌，只得主动紧紧挨着唐老板坐着，假装亲昵地将手放在他的大腿上，唐老板是何等人物，连忙向那们官员暗示与柳叶的“关系”，方才两位既已“称兄道弟”了一番，自然得遵守“朋友妻不可欺”的规矩，那位什么什么长最后也只得作罢，但还是非要柳叶陪他喝三杯酒，他才肯在批复书上签名，任凭唐老板与曾陈如何说好话，如何自行罚酒，他就是不松口。

已到了关节眼上，柳叶也不想砸了曾陈的场子，便只得连灌了自己三杯。总算没冷了他们的场。

送走“菩萨”后，唐老板忙着向柳叶道谢又道歉，还拿出张银行卡来“聊表谢意”，柳叶推开它，冷冷笑道：“这也是我最后一次为您效劳了，你也算是我们林场的贵人，也帮过我，就算我们两不相欠吧。”

“怎么？柳小姐要走？我正想聘请柳小姐做我的私人助理呢，我可是对您颇为欣赏和爱慕呢！”唐老板愣了愣，显得很是失望：“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？”

“唐老板，你口口声声说爱慕我们柳小姐，干嘛又每次要点名要她出席？你明明知道这种场合不干净吧？不就是个互相利用的事吗？现在你的事情已经办好了，她的申请期明天到期。我也已经批了，你还留什么留？”曾陈走过来，挡在柳叶身前，拉着她离开。

柳叶甩开他的手，向唐老板礼貌地点了点头，快步往宿舍而去。

曾陈大步跟上来，眼圈红了红，向柳叶吼道：“姓柳的，你让我有多屈辱？你宁肯假装是唐老板的情人，也不肯向我求助。我对于你而言，竟连他也不如吗？”

“对于我而言，你们都一样，都是伪君子。你还能再敢在我面前提一个爱字吗?曾陈？我们俩个，所有的恩怨就到今天为止。你知道吗？我怀孕了，我想回家安安心心地当妈妈。我所能为你做的，已到期限了，你好自为之。”柳叶一把推开他的手臂，跑了起来。

曾陈慢慢地蹲在地上，失声痛哭起来。

连夜，桂林就接柳叶离开了，上车前，她回头望了望对岸水中的那幢红房子，它竟已被拆得只剩了些残垣剩瓦，那么还有什么值得她再留恋呢？即使他日重建，怿然已是旁人的风景了，又与她还有何相关？那么，再见了，天子岭林场，如今又这般静静离开，就好似当初静静地回来，只希望他日重游，这里的山水还能明媚依旧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