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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• 老弄堂

      老弄堂,屋顶盖着层薄雪,没有生气。我蜷在巷口身上裹着雪,和这片老房子一样。被张艳扫地出门的第二天,我遇到刘伯,没能死在那个冬天。

       

      铁水杯,盛着开水,很快暖热了手。我看着皱纹堆了满脸的刘伯,这像抓着救命稻草,恳求他留下我,我说,就一个月,开学了我就走,以后有了钱一定报答您。刘伯看着我,被岁月浑浊了的眸子里,我读不出什么,他没吭声,拉开老旧的木门,背着手出去了。我愣了半晌,起身打量起这间暖烘烘的屋子。一台老式收音机摆在木桌中间,一侧横着把躺椅,小炉子上面坐着个水壶烧得正旺。处处透着不富裕,我想这样一个年迈的老人,大概不会施舍一个陌生人。

       

      约莫十几分钟,刘伯推门进来,在贴墙的老式大衣柜里翻出了两床被子,大红的,很新。刘伯抱着被路过我身旁说了声走。低沉的,浑厚的,有些沙哑。我忙快步跑去前面帮他开门,跟着到了旁边的小屋。屋子没上腻子,红色的砖在外面露着,明显是后来添上的违章建筑。屋里又湿又冷,墙角布着蛛网,门旁的窗户上落着厚厚的灰。靠墙处,几块砖头垫起一块门板,刘伯把被子往上一放,沉沉的开口:“只有这一间,不嫌弃就住,以后每天的衣服卫生你包,我管你一顿饭。”或许是被冻的有些迟钝,我怔两秒才惊喜地开口道谢。

       

      逼仄的弄堂纵横穿插着,每户门口几乎都停着辆自行车,窗前系着旧电线,冬天冷不晾衣服只挂着些鱼皮。住了三天才大概摸清这上了年纪的老者。

       

      刘伯和弄堂一样老,皱纹里藏着副凶相,那双眼像鹰,虽然浑浊,却仍能看得人发怵。邻居李老三家的大女儿告诉我,刘伯年轻时是小偷,还进过监狱。小姑娘一脸认真,结合对刘伯浅显的认识,我也动摇着,半信半疑。刘伯很少同人讲话,大多数时间都卧在那张躺椅上,听那老旧的收音机咿咿呀呀的唱,直让我觉得不好相处。只有偶然兴起,拿出珍藏的二锅头让我陪着喝两杯,酒下了肚话才多起来,但也不讲别的,只同我讲他和未婚妻多么恩爱,他为了她打了一辈子光棍的事。

       

      软底布鞋,刘伯走路悄无声息,像猫。但破旧的小门吱呀响,总能唤醒我目睹刘伯悄声进来放下两个茶叶蛋又悄声离开。

       

      那天中午我正蹲在门口搓着刘伯那件穿得领口发黑的毛衣。就听隔壁李老三家的女儿连哭带喊地跑出来,李老三在后面追,拽着她的胳膊转着圈地打。小丫头哭得凶,引得邻居都出来靠着门框看热闹,李老三见有人看,停了手,点着他闺女的脑袋嚷起来:“你个死丫头片子,让你去打醋,多给两个钱就偷花是吧?败家子儿!赔钱货!”小丫头抽噎着不敢还嘴,李老三又要打,我起身想上去拉,刘伯却按住我,叫我别多管闲事。我道刘伯没有同情心,说那小丫头都被打成什么样了。刘伯只淡淡地说那是别人的家事儿,别自找麻烦。看了我一眼便进了屋。

       

      打那后我算是知道刘伯为什么不让我管。李老三夫妻俩爱财如命,动不动就因为钱吵起来,大打出手也是常事,去拉架却总能被反咬一口。听李老三家天天钱钱钱,我也愁起来,眼看过了年就要开学,我的学费却还没有着落。

       

      老弄堂,鱼龙混杂,犄角旮旯里藏着不少发廊,足浴店,按摩店。快到年关,我找了家发廊剪头,老远就看见个女人抹着红艳艳的嘴唇,裹着小袄在站在门口跺脚,见我过去赶忙招呼我进门。一进去就脱了袄,露出贴在身上的红绸旗袍,问我要什么服务。我看着她,有些难为情,说了句剪个头就行。她眼神接着暗淡下来,重新裹上小袄,一边剪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聊。

      “新面孔呦,才搬来的?住哪儿?”

      “嗯…是,住巷口。”

      “刘老头捡来的娃子?倒是个俊模样,可惜了是个男娃,不然那刘老头一准乐的合不拢嘴。”

      我不知道怎么答,便嗯嗯地应着。没人说话,气氛尴尬起来,闷得叫人难受,屋里静的只有剪刀开合的咔嚓声。半晌,我才扣着裤子布料开口打破僵局。

      “姐,你知道怎么赚钱快不?”我本随口一问,却打开了她的话匣子,叽里呱啦跟我说起来。

      “这你可就问对人了,来钱快还得看咱们这行,一晚上少说两三百,碰见大款,五六百也不成问题,你模样这么好,要是个女娃儿,指定顶招人稀罕。不过,倒也有好这口的男的,你要想赚钱姐给你介绍,得了钱你七我三,算介绍费成不?”我听得有些心动,想到还没有着落的学费,一咬牙答应了。

       

      那女人没骗我,这行确实来钱快。票子很快揣鼓腰包。我在昏黄的灯下一张张点着,眼看离凑齐学费不远,刘伯突然来找我。“有钱了就把房租交上,收留你这么多天,也该报答我了。”我哑口,好半天才低声道:“可…当时明明说洗衣服打扫卫生就…”我看了眼刘伯,松弛的眼皮盖着半个瞳仁,脸沉着,凶。我只得把没捂热乎的票子掏出来,没等说话就被刘伯全部拿走。

       

      我有些记恨刘伯,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找我要钱。直到临近年关十来天,刘伯每天下午都准时出门,天黑才回来,我好奇跟着他一路到了家麻将馆,先前的疑问了然于心。我生气,不甘心,更怨恨刘伯。趁吃饭的当儿我质问他:“刘伯,我是说过要报答您,但您拿着我要交学费的钱去打麻将,是不是太过分了点儿!”刘伯夹菜的手顿了一下,抬眼看我,沉沉的说了句:“不住就走。”

       

      一气之下,我撂下碗筷甩门就走。我身上没钱,又临近年关,没人愿意收留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,兜兜转转了一圈,只得又回到那阴冷的小屋。一开门,刘伯正在那张简陋的床上坐着,看见我半天才起身,背着手到我面前。我拉不下脸,支支吾吾半天只叫了声刘伯。刘伯应了一声,塞给我两百块钱“快过年了,明儿去市场上买点儿东西去。”

       

      我拎着满手的年货从市场回来时,李老三家又在吵,听了个大概,家里丢了二百块钱,夫妻俩相互埋怨,后来又扯到孩子身上。进屋放下东西,我猛然想到刘伯昨晚给我的票子,两张整的,崭新的,可刘伯平时连十块的酒钱都要拿一块的硬币凑。又记起李老三家的女儿说刘伯偷盗入狱的事儿,心底默默掂量起来。或许刘伯是打麻将输光了才去偷?想到我辛苦赚来的学费,被刘伯打麻将输掉,恼火,不甘心瞬间涌上头。我甚至怀疑刘伯当初收留我也是为了钱,一个小破屋哪里值那么多。我暗道刘伯不过是个爱财爱赌又卑鄙的假好人。

       

      趁刘伯出门,我叩响了李老三家的门。一下午,刘伯那双眸子总浮现眼前,我在忐忑中挨到天黑。我安慰自己,这才是对的,如果这次放过刘伯,一定还有下次,下下次。

       

      晚上,吵嚷声再次打破寂静的夜,不是李老三家,是隔壁刘伯的小屋传来的。我贴着墙听,李老三的声音很大:“刘叔,惯犯了啊,平时待您不薄啊,一把年纪了还干这偷鸡摸狗的事儿?”墙的隔音效果并不好,我听到刘伯闷声的说了句我没干。那之后便再也没有听到刘伯说一句话,摔打声中尽是李老三腌臜的叫骂。我有些心虚,直到李老三走了也没敢去看刘伯一眼。

       

      第二天一早,桌上没有茶叶蛋。直到中午我才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推开了刘伯的门。屋里一片狼藉,躺椅被掀翻,桌子被推的歪斜,水壶被打翻,地上还有没干透的水痕,炉子里只剩星点火光燃着,有些凉。刘伯盖着被子卧在床上,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旧收音机,但没有像往常一样咿咿呀呀地唱。我唤了一声,他才扭头看了我一眼。刘伯没说话,浑浊的眸子闪了闪,我第一次读出了沧桑以外的东西——失望。

       

      那之后,刘伯的身体差起来,除了吃饭几乎不下床,整日抱着那个旧收音机愣神。

       

      老弄堂里藏不住事儿,巷口两个老婆子磕着瓜子闲聊,无意间听到她们说起刘伯:

      “哎,巷口那刘老头儿偷人钱了,听说年轻时就偷,老了还偷,真是狗改不了吃屎!”

      “真的啊?那以后可得多防着点儿。”

      看着满地的瓜子皮,我心里无端乱起来。

       

      李老三家的女儿告诉我,她家丢的钱找着了,原是掉在了床头缝里,她叫我不要告诉别人。李老三拉不下脸,不想让人知道是他冤枉好人。想起刘伯的眼神,我只觉得无颜再面对他。我不愿意再往刘伯屋里跑,即便那屋里有暖烘烘的火炉,愧疚像块石头压在我心口,闷闷的,透不过气。

       

      这一切都在除夕那天被打破,家家都贴上新对联。穿着大红棉袄的小孩吵闹着在巷里窜,大人们堆了满脸的笑相互道喜,没人愿意再提这些令人不快的事儿。刘伯也算有了点儿精神。

       

      夜里刘伯喝醉了,抱着那收音机又和我说起他的未婚妻。他说,他未婚妻喜欢听戏,他便筹钱买了这部收音机做彩礼,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听未婚妻就病逝了。末了,他喃喃自语道:“英兰啊,你爱听的戏我都替你听遍了,该唱给你听咯。”刘伯看向我,那双浑浊的眸子竟有些湿润,他掏出叠钱递给我,沙哑的声音变得高昂:“夏娃子啊,过年了,也该给你发压岁钱了。拿着钱好好念书,可不能再干那档子事儿了!”羞愧一下子烧红了脸,原来刘伯早就知道。我拿着钱大致数了数,除了刘伯先前找我要走的还多了不少,足够我交上学费。我眼眶发涩,自责,感激,心酸一并涌上心头,眼泪断了弦再也止不住。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报答这位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亲人。

       

      可命运总爱捉弄人,到底还是没给我机会。大年初一,我推开刘伯的门,昨夜吃剩的年夜饭还没来得及收,刘伯躺在床上抱着旧收音机,任我怎么喊都再没有一丝反应。

       

      安葬刘伯没几天,我遇到了麻将馆老板,他问我刘伯怎么不来收塑料瓶了,我这才恍然,原来刘伯根本不是爱赌,我鼻子有些发酸。麻将馆的老板知道刘伯走后黯然了会儿和我聊起来,刘伯的爱人生前病重,只想吃个肉包,可钱都花在医院,兜里没一个子儿,刘伯一时冲动就去偷了几个包子,结果被人当场逮住,起了争执,在看管所待了几天。爱人因为欠了医院不少费用,叫人拔了氧气管,又没人照顾,没能见上最后一面。伴着麻将馆老板叹息声我心口裂开一样疼。

       

      那天的夕阳烧得格外红,照得眼泪涌满我眼眶,模糊了视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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