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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• 听姥姥讲过去的事情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今年87岁了,脸上的皱纹像一道道沟壑。不跟她搭话,她就静静坐着,任由冬天的太阳洒满全身。冬天的日光暖烘烘的,姥姥就这样干坐着,望向远处发呆。

              我知道,姥姥是闲不住的,过不了多久,她总要找点活干。她现在年纪大了,手脚不灵便,想干点什么,自己手脚不听使唤,便来唤我。

              我很怕被姥姥叫。她耳朵不好,嗓门很大。如果一声叫不应,她便接二连三叫我的名字,直到我应了为止。

              我年少不懂事,曾经很生气的跟姥姥理论。您唤我第一声,如果我没听见,那您再唤第二声我大概率也不会听见,您唤我第三声我指定也听不见。您唤我第一声,如果我听见了却没有应您,那说明我有事不能马上过来应您,您再唤我第二声,第三声我也还是不能马上过来应您。所以不管我有没有事,应没应您,您最多叫我两声就够了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苦笑,哑口无言。

              打那以后,她真的只唤我两声。

              妈妈常说,姥姥年轻时脾气很大,他们兄妹三人都怕她。但在我眼里,姥姥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,她安安静静,逆来顺受,似乎从未与生活有过任何抗争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。但此刻,冬天的暖阳照得她神情安详,目光悠远,仿佛有了魔力一般,勾起了我的无限好奇。

              我主动与姥姥搭话,问她过去的事情。姥姥是有问必答的。那些久远的年代,那些褪色的记忆,就像时空的画轴一点点展开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名唤素兰,生于1933年。13岁经人作媒,跟姥爷订了婚。一双袜子,一根手巾,一对银镯子,一对银耳坠,两对银戒指,就是当时的聘礼。银饰是用银元打的,上面是孙中山的头像。17岁姥姥嫁过去,姥爷对她说,我小时候没娘,吃的苦多,你要是愿意跟我好好过,我不负你。

              我没有见过姥爷。在我还没出生时,他就过世了。我对姥爷很好奇,因为我从未见过他的样子。姥姥说,姥爷比她大一岁,天生就黑,个子高高的,瘦瘦的,人很精神。姥爷从小没娘,他的娘在1942年的灾荒中饿死了。姥爷的爹,也就是太姥爷,四十几岁时又续了一房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说,那也是个苦命人。年纪轻轻守了寡。邻村的人说看见他男人被日本人绑马尾巴上拉死了。她的公爹也病死了。丧事办完,村里人耍无赖说坟头埋到自家地里了,非不依。这女人吃了官司,连着打了三年,多大的家业败光了。他们的闺女名字叫个等,意思是等她爹回来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说,前三十年看父敬子,后三十年看子敬父。人一辈子不图啥,有吃有喝就中了,东西多了是罪。那年月,就算是地主,可生不出儿子,家里头没人,守不住财。

              太姥爷生于1908年,家中排行第二,大家都叫他二掌柜的。他们兄弟四人,还有大哥、三弟和四弟。大哥不管事,太姥爷当了家。三弟有些流氓气,讨了大房和二房两房老婆,后来年纪轻轻得了恶疾死掉了,无子无女。四太姥爷比太姥爷小五岁,年轻气盛,不知因何与太姥爷打了一架,兄弟两个谁也不服软,不肯低头。四太姥爷脾气硬,发狠话说,我这辈子不束上武装带,决不回家!于是四太姥爷离家当兵去了,加入了国民党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不喜欢国民党。她小时候住在舅舅家,那一日,阳光正好,舅舅在推磨,她在一旁玩儿,突然来了几个大兵,背着枪,把舅舅抓走了。舅舅被迫加入了国民党,一走就是十几年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五岁那年,老蒋扒开了黄河。大水淹了村子,遍地都是黄水,有一人多深。水涨了又落,落了又涨,家里没有吃的。房子给水冲塌了,塌了的屋顶上,上面坐着一家几口,下面涌着混浊的黄汤子。姥爷的哥哥,也就是舅姥爷,有时从水里摸出鱼来,没有油盐酱醋,只能白水煮鱼。水来时,没处下脚,吃喝拉撒都在水里。下雨了,头上顶个簸箕,或者顶个锅盖来避雨。口渴了,舀一盆水来,澄一澄,煮一煮再喝。 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说,水火无情。村头西北角那条大河,就是黄河水给冲出来的。大水一来,房屋倒的倒,塌的塌,人逃的逃,死的死。一个村子,闭门绝户的很多。

              1942年。姥姥九岁了,跟着全家去逃荒。一路向西,逃到安平。路上,姥姥饿急了,腿发软走不动道儿,姥爷的爹就往她嘴里塞一把芝麻粒儿。姥姥庆幸,好在大了些。她见过小一点的孩子被父母丢在路上的。到了安平,姥姥跟着姐姐去讨饭。要来的是豆皮子,麦麸子。晚上睡在地头,天冷了挤在别人家的车屋里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要饭要了两三年,终于回了家。一年后,她跟姥爷定了亲。姥姥说,那时候家里头没啥东西,可挡不住老蒋的兵耍无赖。到了村里,蒜苗呀,鸡鸭呀,一个不留,全给败坏光。姥姥的姐姐,也就是姨姥姥,年纪正好,二十出头,听说国民党的兵一到,她就从灶火门下掏些黑灰,往脸上抹。

              过几年,国民党投降了。姥姥的舅舅回来了。共产党给他发了钱,让他回家娶媳妇、过日子。姥姥说,舅舅运气好,仗打败了,命还在。他后来娶了媳妇,过了安生日子,生有两子两女。他的家人也成了军属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说共产党好,八路军打仗厉害的很。有一回,四太姥爷奉命守城,八路军把城团团围住了。一层又一层,外面的人进不来。时间一久,城里没有吃的,只好派飞机从上面扔东西。这一扔,队伍就乱了。里面的人为了抢吃的,打得死去活来。城破了,四太姥爷也打了败仗。他投靠了共产党,后来辗转去了新疆建设兵团。

              新中国成立了。姥姥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。那一日,姥爷套了个驴车,雇了八台大轿,去接姥姥过门。舅姥爷跟着轿子到村口,算是送她出嫁。一路上没有吹吹打打,姥姥就这么“悄悄”地嫁过去。     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说,她这辈子不值得,遇到过两个贱年。一个是1942,壬午马年。再一个就是1958,戊戌狗年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说,那时穷的什么都不剩了。房顶上的砖,南边大坑里的大杨树,白蜡条子,都给别人刨去了。马僵了一个小马驹,连马带小马驹,一头牛,一头驴,一头紫花色骡子,都被公社牵走了。家里穷的叮当响。人饿得嗷嗷叫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爷决定去新疆谋活路,投奔四太姥爷。太姥爷同意了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说,亲人之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。当年,你太姥爷和四太姥爷打得那么凶,两人见了面,你四太姥爷还是“二哥” ”二哥”的叫着。他那时是新疆兵团二十二团的团长。又高又胖,人高马大。出门都是坐军车,好不威风。队伍里说是姓连的,谁不高看一眼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爷留在了新疆。他成了七连的驾驶员,专开拖拉机和收割机的。夏天开车,冬天修车。饿了能吃好面馍馍,挣了钱就寄回家去。

              文化大革命前夕,姥姥要带一子一女去新疆探望姥爷。她拖儿带女的没法买票,一个邻居的亲戚正好要到新疆去,答应帮姥姥一起买。那人收了姥姥的钱,却把半票算成全票,多收了姥姥二十多块。姥姥很委屈,到了新疆给姥爷告状。姥爷却嘱咐她这事不要说,谁也不能说。姥姥答应了,把这事藏在肚子里半个世纪。

              四太姥爷的官没做多久,文化大革命开始了,整日整日,没完没了的批斗。四太姥爷站在高台上,脑袋耷拉着,背弓起来,两只胳膊向后伸展,像一只受了伤振翅欲飞的老鹰。脸上画的黑的,绿的,红的,黄的,活像一个老鬼,手里拎一口破锣,边敲边走,我是走资派,大家都看看,别学我。游街示众后,四太姥爷回到高台上,背上搁十块砖,站一上午。红卫兵把四太姥爷的家查封了,四太姥姥带着几个孩子东躲西藏,整日战战兢兢。

              文化大革命那段日子,有个司务长被害了。兵团里有个人,指天指地发狠道,以后要是破案了,抓住那个王八羔子,我给你申冤报仇!后来真的破案了,凶手不是别人,正是那个信誓旦旦要报仇的人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爷作为七连的队员,跟着去参加批斗大会。四太姥爷挨完批,坐在一边,姥爷上去跟他搭话。

              四叔…

              四太姥爷木着脸,快走,别理我。

              他怕连累姥爷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从没见过这场面,吓坏了。她跟姥爷说一定要回内地去,这里太乱了,她害怕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来的时候坐了九天九夜的车,回去的时候又坐了九天九夜的车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说,那时候年轻,走到天边也不怕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爷送她去站台。姥姥上了火车,看见火车下的姥爷眼里噙满了泪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怀里抱着孩子,才两岁多,哭着叫着,爸爸,爸爸,爸爸咋不上车车?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回到家两个月才收到姥爷的来信,信上说,一切都好,勿念。姥姥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爷没有等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就去了。那是1976年,姥爷得了肝癌,从新疆回来没几个月便过世了。姥姥说,这是好人不长命。俗话说,屋漏偏逢连夜雨,那一年,又赶上家里闹地震,姥姥不敢睡在自家老屋里,带着三个孩子在地头搭了个小庵,一家四口挤在一处喝西北风。姥爷没了,姥姥上有太姥爷和太姥姥,下有三个孩子,生活变得异常艰辛。姥姥着急上火,牙疼得厉害,开始整日整夜睡不着觉,直到鸡叫二遍,才稍稍眯会儿眼,便要起床开始一天的劳动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说,她和姥爷这辈子聚少离多。结婚相守不过八年,姥爷就去外谋生了。从25岁到43岁,姥姥一人操持着家里家外,度过漫长岁月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说,你姥爷喜欢孩子,看见别人家的孩子都当自己孩子带。姥姥说,你没见过你姥爷,我放的有照片你看。她从布袋里掏出一本发黄的工作证,扉页上写着为人民服务,相片上的姥爷看起来30多岁,眼睛微眯,许是被日光照的。果然像姥姥说的,瘦瘦的,人很精神。姥姥说,你姥爷还是个党员呢!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说,女人这一辈子,就得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,别天天钱啊钱啊的。治的钱再多,别人一时是能看得起你,但等你困难的时候谁来帮你呢。你的婚姻大事要办好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说,现在想起来也有些后悔,不该丢下姥爷一个人。如果当初没有留姥爷一个人在新疆,他可能不会年纪轻轻就死了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说,等她走了,这些照片也就没用了。不会有人再留着,也不会有人再看了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说,现在光景好了。六七十年了,没打过仗。多好啊,少一个炮弹,就能省下多少钱来。国家现在能发展的这么好,都是因为不打仗了啊。现在好了,现在太平了。

              姥姥说,她这辈子光吃苦受罪了,没过过好日子。临了临了,光景好了,身子骨却不行了。现在赶上了好时候,国家还给几个养老钱,只是黄土已经埋到脖子,过一天赚一天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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