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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• 此夜漫长

      一)

      接到母亲电话时,我整个人正迷迷糊糊地在一场宿醉里难以醒来,母亲说父亲已不大好了,急着唤你回来,别忘了带上一只左街角的烧鹅,你父亲念叨着要吃。

      姑母后来说,这就是你父亲已到弥留这际的预示,他想吃某样东西,想见某个人,就是他在人世间最后的留恋了。

      风尘仆仆赶了回去,父亲已瘦得全然脱了形,精神却异常的好,话说不太清楚,但他不停地说,对着烧鹅只是看了数眼,摇摇头,没有要吃的欲望。

      在家里陪了父亲五天,第六天傍晚,他就离开了。

      他离开前的十几分钟,偏巧就我们几家突然停了电,床头的呼吸机一停机,父亲开始呼吸困难,妹妹两口子赶紧去邻居家拉线接线,线接上了,呼吸机恢复工作,她们还站在外面吵,父亲偏头低声唤了我一声,想说些什么,突然一口气阻在喉间,双眼往上一翻,呼吸嘎然而停。

      我紧握住他的手,他的手还是热的,我不相信他会走得这么快,俯在他耳边唤他。

      邻居伯伯与姨妈赶过来,翻开他的眼睛看了看,叹口气,然后摇头。

      一屋子,立时全是哭声。

      我俯在父亲腿边,感觉像是在梦里。

          母亲非常介意没有亲自送到父亲的终。

          她当时正小心翼翼地将一路上的电线往干燥的地上扔,顺便没忘了唠叨那两个站在路边吵架的人。

      姑母们后来纠结了许久,猜测村里会否有居心卜测的人,因着与父亲有过节,借机害了父亲。尔后经过查实是村子里的某处电线被游客遗留的风筝线缠上了,才因短路引起了突然断电,家人们仍陷于忿然中,嚷着要去追究谁谁谁的责任。

      丧事过半,所有的争论唯一的用处就是:令来者不安,逝者不宁。

      我想说,算了吧,就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。会不会在就在断电那刻父亲认定自己的大限已到,才放弃了最后的挣扎与努力?他已在病塌绵缠一年了,会不会也想着不如借机就此解脱呢?

      一念间,生死之事都能看淡,何况只是这些无关紧要的身后之事?

      只是父亲,就这样,在这或惋惜或悲伤的三日之后,永远留在了家乡那片竹林黄土之下。

      旁人说,该为你父亲拟一篇悼文呢,叔叔后来拟了一篇,与大多数人的一样,生平一一掠过,人们匆然而忘。

      白鹭飞在山边,雾霭迷漫,只不过还在人间八月而已。

      此夜仍旧漫长。

       

      二)

      父亲的病发作之前是有预兆的,胸闷,走几步路就上气不接下气。去医院一检查,果然是肺部出了问题。

      第一次治疗时,医生看过检查报告后,没多说什么,就说输几天液,回家去吧,烟就不要再抽了。

      父亲的烟还是舍不得丢,还冲我们乐观地笑道,没关系,没关系,看来能活过60岁。能活60岁我也就知足了。

      回家不过几个月,他的病情便愈见严重了,就算坐着不动,也开始气促胸闷,我们姐妹俩轮番将他往大医院送,最后的结论都一样:双肺已经纤维化,买一个呼吸机和一个轮椅回家去吧,尽量满足和迁就他的意愿。

      亲人朋友们轮番来探,每每来探,门外都哭成一团。

      父亲对自己的病情也就了然于心了。

      精神好的时候,他找各种理由惹母亲生气,惹母亲唠叨他、骂他,甚或有一次还抡起拳头来打了母亲。

      母亲后来谈起时泪水涟涟,说你爸呀,早就知道自己撑不了了,那是故意与我断相思呢!

      这一生,吵也没吵断、闹也没闹断,想要相思断,哪有那么容易哟?

      父亲下葬的那刻,母亲哭得几度昏厥。

      后来她则傻愣愣了半年,坚持在那间老房子里守着那份清冷。

       

      三)

          在我的童年记忆里,“父亲”之对于我,许多时候就是母亲或是村里人嘴里的一个名词。

      他回家的时候,往往是他在外面“没法混”了的时候。

      方开始两天,父亲母亲无比亲密,到了第三日,母亲便开始翻父亲的衣兜,如果碰巧里面只有廖廖几张钞票甚或是空的,她就开始翻他的旧账,战火随即熊熊点起,越燃越旺,家里的东西被砸得七零八落,最后随着父亲再次出远门而熄灭。如此反复,屡演不断。

      吵得最严重的一次,是因为父亲将一年卖木材的钱全给了叔叔建房,家里等米下锅而无分文,母亲绝望之下冲往水库打算跳水轻生,一群人在后面拼命追,我与妹妹大哭着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喊……许多时候在梦里,我都会重复经历以上场景。

      其他小伙伴与我吵架时,常常骂我:“欠账鬼!”

      久而久之,这件事、这三个字成了我心底最深的童年阴影。

      所以,整个童年甚至青春期,家庭的困顿就犹如一张网,我深困其间,挣不脱也逃不掉。

      记得最最穷苦的时期,大约是我七八岁的时候,有一次,母亲做好一锅白米饭来,找遍全家所有的角落,竟然没有一叶可以用来下锅的菜,母亲轻轻掩了门,一碗开水里放进去一勺盐,三个人流着泪各自咽下了一碗米饭。

      耳里时时充盈着的,往往是母亲对父亲没完没了的怨恨。但却又不仅仅只是怨恨。

      年长些时,母亲念叨得多了,我会冲她喊道:离婚吧,你们离婚吧! 我与妹妹保证都跟你!

      她伸长脖子瞪大双眼愣愣地看着我,再看看妹妹,不一会儿她就走了神。

      父亲其实也一直是一个茅盾的人。

      在母亲重复又重复回忆里,我们知道他曾经是个“了不起”的人,当过兵、立过功、擒过贼、当过护林英雄、做过政协委员、打抱过不平、还炒过政府的鱿鱼,他为人正直、讲义气,从不拿集体一分一厘,反而还要从自已口袋里拿出来倒贴集体亏空……从某种角度上来讲,父亲绝对称得上是个好人。

      他身在公职的那几年,深得民心,后来是因了维护村民,与领导来了一场关乎原则的争执,他一气之下回了农村,却又不能满足或安于做农活,他热衷于东奔西跑,做各种生意,结交各路朋友,一心想着要飞黄腾达,让人刮目相看,但是折腾末了,欠下来一屁股债,不得不双手空空地回到我们仨身边。

      母亲唠叨归唠叨,奚落归奚落,照样还是把他当成自己的“天”,再苦再累,埋怨过后仍旧对他不离不弃。

      或者只有她自己清楚,那是一种怎样复杂而茅盾的感情。

      父亲安分在家的时日,一家人虽然穷苦但也幸福完整,他有着超凡的猎技与渔技,只要他深夜一出手,清晨从来都是满载而归,家里再也没出现过无菜下锅的情形,也没有人再欺负我们姐妹,我们还能时不时接收到小伙伴们羡慕的目光。

      父亲的温情也是有的,他脾气虽暴但从未打过我们姐妹,最多是瞪大双眼,凶我们几句,我还记得我青春期的第一件紧身背心还是他买的。

      除了惹来的负债累累和他与周边村民时不时的“战争”,他后来也还能算得上是个称职的父亲,虽然许多时候,我们的学费仍然需要学校三番五次的来催。

      我心中对他的怨意,是一直存在的。但爱,也一直与怨意并存。

       

      三)

       

         父亲下决心努力“赚钱”,开始于我考上大学那一年。

         他与几个村干部一合计,集资组了一个“捕捞队”,主要业务是承接各个水库的水产品(鱼虾为主)捕捞,按所收获的水产品重量收取费用,父亲担任“技术顾问”,并负责训练村里数十名精壮中青年,这是他的强项,一时间,大家操练得颇有气势,父亲的自信心爆膨,形象也无比高大了起来,走路更是抬头挺胸,父亲结交的人多,业务能力也不弱,一年下来,捕捞队承接了数十家水库的业务,挣了不少钱,第一次接过父亲交给她的一厚叠钞票时,母亲喜极而泣。

      眼见着全村脱贫有望。

      然而好景不长,一场毫无预兆的车祸,将我们刚刚点燃的希望又浇灭了。

      那晚,捕捞队完成工作后往回撤,半路上,三辆车撞在一起,父亲重伤。

      我赶去医院,看见他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,竟意外地无比冷静。

      事故的结局是父亲失去了一条腿,经过一年的官司、母亲到处托人、法院强制执行,最后父亲得到了一笔赔偿金,还完了家里所有的债务后,所剩无几。

      之后漫长的一段岁月,父亲都只是静静地坐在家中的小院里,一条假腿撑在一个木凳上,双目空洞地望向远方。

      母亲仍旧唠叨不减,但也仍旧不离不弃。日子过得相较于从前,杂乱但也更为平静。

      直到我们姐妹各自成家,各自有了自己的小孩,小孩们打打闹闹地绕在他的周围,他的眼眸间才又重新有了光亮。

      于是打包行李,乐乐呵呵地随我们离了家乡,租得狭小的房屋栖身。愿意伴与我们一起,撑着拐杖步步艰难地往返出租房与幼儿园之间,除了负责接送,他还揽下五六人的一日三餐,每天忙忙碌碌,却也快乐满足。

      我常常想,那几年呀,阳光是阳光、风雨是风雨、磕拌是磕拌,幸福也是幸福,可以说那是我漫长三十几年的生涯里最为完满的时光了。

      只是幸福,总是那样吝惜而不愿停留。

      曾有过一次与父亲促膝夜谈,我问父亲他这一生可有什么遗憾?

      父亲回答说,遗憾肯定是有的,让你们母女吃了太多苦头。但人生,也就是如此,坑坷平坦都是经历也都是命数。

      我轻轻落下泪来。却没有丝毫委屈与不安。

       

       

      四)

       

        父亲走了好几年了,每每午夜梦回间,还是他穷困时的模样。

        往往都是那样的场景,我会偷偷送钱给父亲,然后重复又重复向他喊着要好好照顾自己啊!醒来时,泪湿枕巾。

      父亲的脸容仍在我脑海清晰未忘。

      常常在某时某刻,想着,如果父亲还在,那该多好啊!不合身的唐装重做就好,扣肉的肥肉他也可以帮我咬掉,煎鱼的话必定还得他来做,豆腐切成再大块也不要担心不入味,加班下班再晚亦没有关系…….

      他亦还可以一根一根地接着抽烟,假肢亦可随便弃在门边,呼噜声穿透好几个房间也没关系,他亦可与旁人大声大气吹牛谈天……

      都好,都好。

      可是夜来,在白帐灯光间,望向母亲那一头白发时,我明白,一切都没有时光可回头。

      或者,我们都只能相信,所有的亲人经年离散后,终究都还会重逢,哪怕不知在何时何地,哪个世界的某一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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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• 唐云晏子残缺机翼牛兰芝七叶草十一小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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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七叶草中级
      @张给给 谢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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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张给给初级
      文章真挚感人,质朴细腻。如果在那只烧鹅上再多叙述些,会更让读者对父亲的形象具象化,也更会看到作者的一个可爱的爸爸的样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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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十一副高管理员
      [s-34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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